一行禪師
1996年1月28日梅村下村冬季禪營開示
你們有愛的人嗎?如果你沒有所愛的人,你的心靈將會枯竭。愛,為我們以及所愛的人帶來幸福。我們可能想去愛那些飢餓、貧苦或曾被虐待的孩子,以減輕他們的痛苦。我們心懷慈愛,希望有一天能夠去關懷他們。但是,當我們實際接觸這些孩子時,也許我們不懂得如何去愛,過不了多久,對他們的愛會減退。我們覺得愛那些需要幫助的孩子是美好的事情,但是當面對現實的時候,我們的愛並不持久。我們發現所愛的人並不容易愛,我們深感失望,好像我們失敗了。然而,如果我們無法愛這些需要幫助的孩子,我們還能愛誰?
人們對佛陀有一個印象,並認為如果我們遇到佛陀,應該很容易能敬愛佛陀。梅村的一位比丘曾問我:「我心目中的佛陀的印象非常美好,如果我能夠遇見真的佛陀,我害怕佛陀並沒有那麼美好。您覺得佛陀是怎樣的人呢?」
我說:「他可能像聖雄甘地。」這位比丘很失望。對他而言,甘地並沒有他印象中的佛陀形象那麼美好。我曾拜訪藍毗尼以及迦毗羅衛城的家庭,他們和佛陀一樣屬於釋迦族,我覺得佛陀可能就是這樣子。
我們對佛陀和耶穌基督有美好的印象。我們愛上自己所想像的形像,這些印象儲存在我們的藏識裡。但是,如果我們在梅村附近的車站遇到佛陀,我不確定我們是否會愛他。如果我們在超級市場遇到耶穌基督,我不確定我們是否會像愛自己所想像的那個形象那樣愛他。我們所想像的佛陀和耶穌基督可能與真實的非常不同。
佛陀時代也有不敬愛佛陀的人。佛陀有一些弟子離開僧團,創建了對立的僧團;有人試圖殺死佛陀;還有人帶了一具女屍到祇園精舍控告那裡的比丘殺害了她。愛並不僅僅是喜歡,它必須與理解有關。如果我們無法真正理解,我們的愛將會消失。
一些梅村的僧尼和在家眾,希望去越南幫助那裡的孩子,並試圖為當地人帶來團結和信念。戰爭在人們內心造成了太多的分裂、仇恨、猜疑和破壞。僧尼以及在家眾希望自己的國家有未來,他們回到自己的家鄉,踏上國土,擁抱自己的人民,幫助他們減輕苦痛,體驗喜悅與平和。
我們必須能夠同時看到自己的血緣祖先和心靈祖先。我們的祖先,有些做了許多美善的事情,有的曾犯過大錯。但是他們都是我們的祖先,我們必須接受所有祖先,無論是年長我們20歲乃至2000歲的祖先,善美或者難相處的祖先。我們的父母和一些祖先也許讓我們受苦,但他們依然是我們的父母和祖先。我們内心無法平靜,直到我們能夠接受他們。如果我們認爲那個人不值得成為我的祖先,那我們將終身受苦。
隨之,我們與後代連結——比我們年幼的弟弟和妹妹,我們的弟子、子孫和學生。他們之中有些很美好,有些會和我們爭執,有些可能會粗暴地對待我們。當我們修習第一項觸地法,我們需要接受自己所有的後代子孫,包括那些美好和難相處的,這是尋求平和安詳的唯一方法。「三項觸地法」並非只是表達虔誠的修習,也是關於洞見、深觀的修習。我們將自己視為包含了所有心靈祖先和血緣祖先的生命之流的一部分。超越自我是佛教的基本修習,讓我們知道什麼是「無我」。當我們認識到自己是祖先也是後代時,「自我」消融了,我們就能接受任何人,無論他們曾經是不友善還是美好。如果我們接觸大地時還無法產生這樣的洞見,就仍被困在「自我 」之中,認為自己是和僧團分隔的獨立個體,不認為自己就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或者老師。如果我們還有這樣的想法,就還沒有準備好教導他人。我們也許知道關於「無我 」的理論,但是還沒有這樣的智慧。
在梅村,我們修習安住於當下此刻。通過安住於當下此刻,我們獲得幸福,我們不再追逐。當我們按照禪修的方式呼吸和行走,當我們一起正念吃一頓飯,我們意識到自己有能力每天幸福快樂。如果我們不懂得如何善用這些修習並享受其中,如果我們還在其他地方尋找幸福,我們將永遠無法找到它。
在越南,有一句諺語:「當你站在一個山頂,你羨慕地看着其他山頂。」我們意識不到自己的山頂有多美,而只是看着其他山頂,覺得它們更美,並認爲,如果自己能夠去到那兒,就會幸福快樂。我們有丈夫,但會看着其他家庭並覺得她們的丈夫比我的溫柔;如果我們是孩子,會覺得其他孩子的媽媽比自己的媽媽更親切,希望能夠交換媽媽。如果我們站在這個山頂,會想着能夠置身於其他山頂,因為我們不懂得在此時此地獲得幸福。我們沒有能力去接受自己內在和周圍已經存在的幸福條件。在我們的僧團中,有人可以有能力幸福地活在此時此刻,他們不會站在這個山頂卻想身處另一個山頂。他們可以平靜地坐着,不會覺得如坐針氈,想去其他地方尋找幸福。
那些不快樂的人也許會想,如果我能成為佛法老師、比丘或者比丘尼,我就會快樂。但是,那些有能力安住於當下此刻的人會說,雖然我不是佛法老師、比丘或者比丘尼,但是我已經很快樂。如果你不快樂,成爲佛法老師、比丘或者比丘尼也無法讓你更幸福快樂。
這幅畫裡的山峰有多高?它代表了2050年。還有四年,我們就進入21世紀,我年事已高,不知道自己能否到達21世紀這座高峰的「山腳」。一些事情我們無法知道,但有一件事情可以確定,那就是我將和我的僧團一起攀登這座山峰。我並不認為做老師只是未來三、四年的事情,我想成為學生千年的老師和同伴。
我們無法獨自攀登這座山峰,我們的修習在於一起攀登。我們無法獨自登頂,但如果和僧團一起,我們將會達到目標。獨自前行,我們將永遠到不了那兒。我們必須一起攀登21世紀這座山峰,這樣我們才能超越自我。
你們的祖師,我的師父清季禪師,正和我們一起在這禪堂之中。師父傳法給我,以愛和關懷帶我走在這修習之道。如果沒有師父,我怎麼可能在這兒?我們只是生命河流中的一部分,佛法的傳承一直延續着。
佛陀的僧身從未停止顯現。今天,我們心中仍有佛陀的僧團,僧團已有2500年的歷史。我們可能很年輕,但我們也非常年長。我們的僧身在法國梅村,也與世界各地的共修團同在,但僧團遠遠超過這些。
我在世界各地教導佛法,你們在各地的僧團修學。每個僧團用不同的方式和教導滋養自己,然而我們也同時存在於所有僧團之中,我們的後代子孫也存在其中。能夠有如此的領悟,就是了悟了「無我」。你們需要這樣的洞見支持自己安穩地走在生命之道上。我們並不是獨自受苦。我們的痛苦就是他人的痛苦,我們的微笑就是他人的微笑,我們的喜悅就是他人的喜悅,這是佛陀教導的「無我」的真理。
如果你覺得自己站在幸福之外,這是一個假象。你站在這座山卻認為自己應該在另一座山。一切視乎你看待事物的方式。能和Thay一起喝茶也許很幸福,但是沒有和Thay一起喝茶也能幸福。你是否能夠安住於當下此刻?你是否能夠接受所有幸福的元素已經在此時此地?如果你不幸福快樂,那麽無論你是比丘、比丘尼、佛法老師或在家眾都沒有分別。
冬季禪營期間,我們學習了「佛教禪修—具有生命力的傳統」。今天我們學習竹林大士陳仁宗的一首詩。陳仁宗被形容為「活在塵世中,但享受修行之道」。
如果你能理解,
過去的所有錯行都會被抹去。
如果你能夠理解,
過去的錯誤將不再重複。
在日常生活中修習,
讓你的自性之光照耀,
了悟佛心即你心,
你並不需要向馬祖道一請教修習之道,
當你正念於此時此地,
當你的光在照耀,
何須向馬祖道一請教修習之道?
甚至不必思考他的修習之道。
當你了悟佛心即你心,
你將不再向馬祖道一請教修習之道。
如果你能理解,所有過去的錯誤行為都會被抹去。我們之所以犯錯,是因為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一旦我們明白,我們就會停下。我們要如何理解自己在做什麼?通過深觀。那是我們內在的自性之光。
有時,我們會請其他同修在修習上給與我們告誡和建議,這在梅村稱為“光照”(即傳統的自恣)。在這項修習中,最少有六位同修參與,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請六十位同修幫忙。我們請他們「以光照亮」我們的修習,這樣做,我們將受益良多。我們的錯誤認知囚禁了我們,我們需要至少六個人為我們「光照」。他們只有在我們誠心請求幫助時,才會為我們「光照」。僧團的智慧超越個人的智慧,我們皈依僧團。當你請求他們為自己「光照」,就能照亮你內在的黑暗面。
如果你能夠理解,你將不再重複過去的錯誤。在日常生活中修習,讓你的自性之光持續照耀。你可以修習戒、定、慧三學來完善自己。以正念之光,我們覺知正在發生的事情。憤怒時,知道自己在憤怒,我們就可以轉化它。我們培養正念,十至十五分鐘後,我們的怒氣將被轉化。讓你的自性持續照耀,這照耀的自性並不是模糊的概念,它就是正念,可以幫助我們培養定力。有了定力,我們就能深觀,因而明白和理解,這就是洞見,亦即般若智慧 。
讓你的自性之光持續照耀,你不會誤入歧途。僧團是珍貴的寶藏,即使它有自己的缺點。僧團對我們的修習至關重要。有一些事情在我們離開僧團後無法完成。失去自己的僧團就好似沒有穿救生衣掉入大海之中,你可能會死去。
讓正念之光持續照耀,你培養了定力,就能如實看清自己內心、周遭環境以及僧團,幫助你避免你走上苦痛之路。時常用真正的修習來完善自己。「修」這個字,按字面意思來說就是做得更完美、更正確,也可以說是修正、修補。如果你的屋頂漏雨了,就需要修補它。如果你嫉妒,就需要轉化它。完善自己,培育幸福,這些意思都包含在「修」之中。
用真正的修習完善自己,依循「正法」,也就是佛陀的真正教導,而不是後期人們加入其中的教導。佛陀的教導非常清晰,但總有人將其他複雜的內容加入其中。我們要小心,不能沿著錯誤的道路修習,否則我們會迷失。正法的修習是和僧團一起,修習戒律和正念。如果修禪不同時修習戒、定、慧,就沒有遵循正法修習。禪宗傳至西方之初,有人把禪宗和服用毒品聯繫起來,他們不修習戒律,這樣的修習會帶來痛苦。
請遵循正法修行。了悟佛心即自心,你並不需要向馬祖道一請教修習之道。即心即佛。佛心即你心。佛陀並不是一座木頭或者玉石雕像。佛陀也不是神,你無法在天堂找到佛陀,佛陀就在你的心中。當你內在有戒、定、慧,佛陀就存在。佛陀不是失念之心,而是正念之心。
當你在此時此地有正念,當你的內在之光照耀,何須向馬祖請教修習之道?何必思考他的修習之道。你不需要請教馬祖修習方法,例如公案、問難、呵斥或者使用棒喝。呵斥和棒打是幫助學生解開內在痛苦心結的工具。公案、問難,是禪師用來解開學生煩惱之結的方法。我喜歡更簡單的方法,例如問學生:「你在做什麼?」有時當真空法師在翻看文件時,我會問她:「你在做什麼?」,有時候她會回答:「被你逮住了,我沒在修習正念。」
當你做飯、掃地或者在花園工作的時候,請修習正念。如果沒有正念,那就是在浪費時間。當我問:「你在做什麼?」如果你真正在當下,你可以看着我微笑。但是如果你沒有在修習正念,你應該回答:「老師,被你逮住了,我並沒有在修習正念。」
當你了悟佛心即你心,你將不再向馬祖道一請教他的修習之道。馬祖道一是中國一位非常著名的禪師,生於公元709年,於788年圓寂。有一個故事是關於馬祖道一與懷讓禪師之間的對話。
南嶽山般若寺的懷讓禪師看到馬祖天天關起門來用功,就問他:「大師天天枯坐於此,怎麼能夠成佛呢?」
馬祖未理解懷讓禪師的話,反而覺得厭煩,於是關起門來坐禪。懷讓禪師於是想了一個辦法,拿起磚頭,在馬祖草庵前用力磨起來,一連磨了很多天,聲音非常刺耳,馬祖靜不下心來,開了庵門,循聲找去,看見懷讓禪師磨磚,就問道:「禪師,你磨磚究竟是要幹什麼?」
懷讓禪師說:「我磨磚是想做一面鏡子。」
馬祖奇怪地問:「磨磚哪能做成鏡子呢?」
懷讓禪師說:「是呀,磨磚不能成鏡,那麼一味枯坐就能成佛嗎?」
為了成佛,你需要知道如何微笑、如何講話、如何站立、如何行走、如何工作,如何洗鍋,以及做一切事情時都要處於定的狀態。禪修不只是打坐。
有一次,一名學僧問馬祖:「什麽是祖師西來意?」馬祖什麼也沒說,只是棒打那名學僧。你們現在知道梅村的老師是多麼仁慈。
竹林大士陳仁宗認識到佛即心,你無需向馬祖道一請教他的修習之道。如果你不再執着,就能幸福快樂。譬如說,財富和性,就好像魚鉤上的餌。如果你無法深觀,就會上釣而受苦。如果你可以看到財富和性的危險,你就可以依戒而行,讓自己自由。沒有內在的自由,你將永遠不會幸福。
龐蘊居士生活在馬祖道一的時代,那是公元八世紀的中國。他有妻子和一兒一女,他們四人一起修習。雖然他們生活富裕,當他們嘗到法的滋味,就放棄了奢侈的生活方式而享受簡單的生活。
一天,龐居士前往南嶽參訪石頭希遷禪師。 龐居士問:「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 石頭禪師連忙用手掩住龐居士的嘴。龐居士豁然有省。於是留在石頭座下參學。龐居士在石頭座下參學了一段時間之後,又前往江西洪州,參禮馬祖。 初見馬祖,他又拋出了那個老問題:「不與萬法為侶者是甚麼人?」馬祖道:「等你一口吸盡西江水,即向你説明。」
你無需到山裡才能修習。如果你以戒為師,就不會被外境牽引而偏離正道。一些色相使我們迷惑,我們被其牽引。一些聲音讓我們憤怒,還有一些聲音讓我們恐懼。我們修習正念以能「止」,即停止錯誤的認知,停止被聲色牽引,停止讓心不停奔跑而無法安住。我們能夠做到「止」,因為我們在學習正念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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